文/劉如意  

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三,西藏台灣人權連線總在各個NGO的空間游擊,舉辦著不同西藏人權議題的講座或活動,稱之為「人權星期三X Lhakar之夜」。這天,20多位參與者陸續到來,擠滿了空間,為的是聆聽在台藏人Lobsang(洛桑)的國境流亡遷徙經歷,更了解台灣藏人的處境和現實。講座開始前,Lobsang換穿稱為Chuba的西藏傳統服飾,星期三也代表著藏人的Lhakar運動(拉喀)(註一)。

Lobsang是在台藏配,與藏台連線、台權會等團體的淵源,並非「同溫層」,台權會副會長吳佳臻說,Lobsang是主動來參加抗暴以及其他活動,彼此因而認識。但Lobsang在台的處境,與其他在台藏人,並沒有不同。

Lobsang在達蘭薩拉即認識的與談人余嘉芳,翻著Lobsang的兩本證件,一本綠色是流亡政府發行的藏人身分證,另一本有著十分好看、顯眼的黃色、被稱作印度IC的黃皮書。這並不像是多數人用來記錄旅行的印記,裡頭刻印著藏人每一步遷徙的足跡、步伐、艱辛與阻礙。「要蓋每一個章都不容易」,嘉芳呢喃著。這也刻畫著Lobsang輾轉遷徙,來到這個不容易抵達的第三個家:台灣。

12年的理解之路,紀錄片裡的父親

199613日,Lobsang落腳印度達蘭薩拉,那年他13歲。迄今21個年頭過去,未曾見過西藏的父母與親人一面。遠離家人、朋友和親戚,還有食物,Lobsang說,一開始的頭兩三年,真的很辛苦。辛苦的原因,來自於不理解印度、達蘭薩拉的情況,更不知道政治的現實。他只記得家人唯一的告誡:「那邊的人問你,你就說你要去上學、去讀書。」獨身一人沒有任何援助,該如何在印度生活?在此之前,他完全沒有預期達蘭薩拉有這麼多藏人,還成立有西藏政府,更不知道有眾多學校可以學習。他很久之後才了解,這麼多人藏人來到這裡,是由於中國的壓迫。「我小的時候,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」,Lobsang說。

藏人自西藏遷徙到印度,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。第一個階段是1959-76年,為了躲避中國軍隊的威脅,約有八萬藏人為了存活,隨著達賴喇嘛的腳步遷徙到印度。隨後的19591970年,適逢文化大革命,受到中國軍隊壓迫跟打擊,很多藏人因此喪失就學與信仰的權力,部分藏人因而離開中國。第二階段,1976-1996年,毛澤東過世、鄧小平上台,開啟了改革開放腳步,尤其是旅行與貿易,許多藏人以正式的方式跨越邊界至達蘭薩拉,約有五萬人。第三階段則是1996年至今,該年度開始,一年僅約百人流亡,特別是2008年後,邊境管制非常嚴格,幾乎難有藏人出逃。

Lobsang為什麼停留在印度的疑惑與謎團,在2008年的一部紀錄片中,得到了解答。這部紀錄片是由一位奧地利女孩所攝,裡頭訪問到Lobsang的父親。片中,他的父親描述著11人的家庭,姊姊如何失學,如何送家中3個兄弟去讀書。因為生活困苦,受教育相當困難,「爸爸是文盲,不會寫數字,曾經看到他要數東西是在牆上劃線來計算」,把送孩子去達蘭薩拉,是父親希望孩子對世界更有所知、用更開放的心跟思想去理解世界。父親的心思,Lobsang花了12年才明白。

互相扶持,成就我這樣的人:流亡政府與印度媽媽

Lobsang說,流亡藏人在印度仰賴當地的NGO組織協助,像是達賴喇嘛姊姊所創辦的西藏兒童村(Tibetan Children’s Village,簡稱TCV),照顧了約95千名在印度的西藏學生。他自己在TCV當了十年的學生,「所有一切都是免費的」,像Lobsang這樣沒有家人支撐的藏人,在這裏基本的生活起居被照顧得很好。但這並非單向的接受與給予。這裏,長輩像是他們的父母,互動跟互助方式如同家人,「一個家庭裡會住上3540人,幼稚園到高中都有,運作模式是一個高中生配一個小孩,大帶小」,Lobsang那時也帶了一個小孩,「他現在在英國,以前一早就要挖他起來,帶他們刷牙洗臉,帶他們去學校。」如此的扶持模式,讓藏人彼此間的關係更緊密。

這樣的支持,還來自流亡政府。除了許多因達賴喇嘛而來的資源外,流亡政府的民主體制也讓Lobsang感觸良多。「我看到人民為了民主,要去跟國家戰鬥、流血才可以得到民主,像是六四,但是藏人的政府就是民主,不用流血,我們的民主是達賴喇嘛賦予我們的,我非常非常驕傲達賴喇嘛作為我們的領袖。」1962年,達賴喇嘛宣示流亡政府為民主政體,2001年實施投票選舉選出領導者。2011年,達賴喇嘛公開宣布離開政治領導者位置,成為宗教領袖,並選出政治領導者洛桑森格。

在資源困窘的狀況下,許多人好奇Lobsang是如何完成生物科技碩士學位的?當一年的學費扣除流亡政府或TCV的獎學金之外,仍有一半不知道從哪裡來。Lobsang憶起,在某日下午6時,那位印度女士的現身。她遞上一張名片給Lobsang,說:「你想不想讀大學,我幫你付學費。」懷疑、掙扎、討論、查詢之後,這位女士的背景是位生物科技公司經理,Lobsang決定向他提出協助。這位被Lobsang稱為印度媽媽的女士,幫他付了五年學費。五年來,Lobsang不必擔心經濟上的困境。他有著西藏媽媽跟印度媽媽,「直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。」

通往第三個家的崎嶇道路

從西藏到印度,再到台灣,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曲折路徑。「結婚很簡單,但是來台灣非常困難」,Lobsang來台灣的契機,是與從台灣到達蘭薩拉當志工的太太相遇、結婚。但在此之前,他完全沒預期到台灣來,是這麼艱困的一條路。面對無國籍人士,台灣政府並沒有既定程序與措施,來處理藏人在台的居留申請;而在台北駐德里代表處面試,被要求一些毫不相干的文件是相當平常的事;和印度與台灣代表處的交涉過程相當複雜,要求檢附的文件通常沒有標準可依循;變來變去的規定與條件是常態,有時候Lobsang得花上40個小時來回印度當地,為的就是取得一份可能不那麼必要、但被要求的文件,或是一個地方政府的核章。這也是眾多無國籍人士面對的處境。

這些無謂的往返,除了耗損時間與金錢,更多的是對人權的踐踏。身為一個在台灣的藏配,面對的是每六個月要出境一次、每次至少要花上5萬元台幣的經濟壓力現實,也不能擁有工作權等基本權利,甚至連擔任志工都不被允許。雖然Lobsang說的半年離境一次,現已經修法,比照一般外籍配偶,但無國籍人士在台灣境內的相關權利,仍舊需要《難民法》來建立保護機制。

流失中的藏文化

與談人嘉芳自去年九月起在印度藏人區待了半年,主要停留在達蘭撒拉。在教藏人中文的過程中,思考全世界聲援西藏運動中,台灣的位置可以是什麼?也更了解藏語文化逐漸消逝的危機。像是他提到,這裏的中文教材大部分來自中國,諸如「血淋淋」、「胸膛」、「烈士」等具有強烈意識形態的字眼充斥,以及出現「是否藏人太笨了?」的字句,讓嘉芳好奇,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教材?西藏境內究竟是什麼樣的生存環境?」由台灣人教授的中文,是否能讓藏人們更理解中文語境中的政治問題,進而選擇符合自身意志的詞彙?

藏語言文化在西藏境內因為受到中國系統性的政治打壓而無法傳承;境外則因為在異國生存的現實及資源,例如印度生活必須使用英文,嘉芳提到,即便是有意識未來要送孩子進寺廟學習藏文化的家庭,因為教材資源,孩子依舊看的是美國卡通,或者他認識的藏人並不會用藏文寫菜單;藏人與藏人間的書寫聯繫,竟是使用英文等。這樣的語言危機,也出現在Lobsang身上。他回憶道,當他在1998年打電話回家時,已無法用當地方言與母親對話,「我已經聽不懂方言了,印度這邊講藏文、印地語或英文,結果我媽說,她聽不懂我說的話,我把地方方言全忘了。」

關於認同,終究還是要與文化綁在一起。Lobsang最後說,達賴喇嘛希望大家成為有用的人,回到西藏貢獻所長,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國家去。「如果可以,當然要獨立,但如果依照現狀來說,假使中間道路是最好的選擇,包括可以保護宗教、文化、語言等,如果真的可以達到、如果這是最好的方式去維護西藏人的一切,我可以接受。」

(註一)【拉喀│Lhakar

每個星期三是西藏人的Lhakar,又稱白色星期三,自2008年起,為了保存西藏文化,由西藏境內的幾位學生所發起。
藏語因應地區,又細分數種語言,所以Lhakar有許多發音:「拉喀」、「哈喀」、「哈卡」等。星期三的藏文是Lhapa,所以取Lha代表星期三;kar的意思是白色。Lhakar選在星期三是因為依據藏曆,藏人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魂星落在星期三,而其代表的幸運色是白色。在Lhakar這一天,藏人們會說藏語、用藏文書寫、吃藏食、在藏人商店購物,也會存善念、盡可能的做善事,所以在這一天不會吃肉。

(資料來源:台灣西藏人權連線臉書粉絲頁)